妙真大剌剌地走来桌上坐下,只有一碗稀饭,七山往往厨房里去取,这一碗先就给她不客气地端起来,“趁她梳洗的时候我溜来的。”
“为什么要溜?”
“放她一个人吃早饭,总是不好意思。”
根本她觉得她的快乐对雀香是一种刺激,她恨不能立刻从别人的不幸中逃离,“你的画开始画了么?赶紧画完交了差,咱们好赶在中秋前头回去。姑妈等我们回去过节呢。”
良恭点头,“你不到外头去逛逛?”
“有什么好逛的?江南的景致都是一样。”妙真咽下去饭食,轻轻笑了声,“我怕再不走,雀香的怨气都要流到我身上来了,我可不想给她也变成个怨妇。”
良恭笑着说她刻薄,又道:“她向你抱怨了什么?”
妙真好笑,“她倒是一句抱怨没有,只是她一口一口吐出的气都是带着怨的。我都闻到了,又酸又苦。”
良恭给她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,“可真是太委屈你了!你可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姐,哪受得了这种怨气的熏陶。”
妙真也想,好容易跳出自己的苦海,别再跌进别人的苦海中,她可经不住再泡一泡,担心把自己的皮肤泡皱了。于是夫妻俩特地赶在七月中旬启程归家,叵奈运气不好,船在途中耽搁了几天。归家时中秋刚过,是八月二十。
他姑妈怄得没了好脸色,他们午晌甫进家门,老人家听见动静,便由长廊这头的轩馆迎出来指着良恭骂:“也不知外头是不是有个头鬼引着你,你就爱往外头跑!我量着你们中秋必回来,中秋前一日赶着叫老陈在外头置办了好酒好菜来,我和老陈媳妇两个在厨房里忙了两天,各色菜肴都齐备了,中秋那天早起就等着你们。又打发老陈往码去哨探了一趟,谁承想就是不回来!这样大的天,那些菜哪里放得?我和老陈媳妇三个连顿数顿吃,今天早上还倒了好些!”
良恭笑着没话驳,妙真忙上去挽她的胳膊,“吃不了就不要了嚜,把您老人家的肠胃吃坏了,我们哪里担待得起呀?原是算准了中秋前必到的,偏生那艘不争气的船,在半路上竟坏了块板子,底下漏了水!”
说到此节便歇了口气,果不其然,他姑妈一听船漏水,立刻由怒转忧,“人有没有被水淹啊?”
妙真秃噜一下嘴皮子,回头看良恭一眼,和她笑,“要是淹了,哪还有命回来和您老人家团聚呢?察觉得早,立时三刻便驻了船修补。又要等着板子干透了才敢行船,日下来,就耽搁了嚜。”
“亏得察觉得早!”他姑妈再想不起生气,只拍着胸口后怕一阵。
末了马车上的东西已卸了下来,点翠和她哥哥七山正往里头赍抬,叫了他爹娘妹子来帮忙。行过妙真跟前,妙真指给姑妈看,“您瞧那几匹料子,都是苏州织造上贡的,黄夫人叫带来给您裁衣裳。”
他姑妈穿惯了粗布麻衣,这几年做的好衣裳都不大舍得穿,锁在箱柜里,缝过节走亲访友才舍得上身。妙真不能说是她现买的,只能说是人家送的。
饶是如此,良姑妈看也看不清,只觉得花梢,嗔笑道:“还是你裁衣裳穿,花俏死了,我这年纪哪里穿得出来?笑都要给人家笑死去了!”
妙真叫住点翠,扯开一截送到眼皮底下给她看,“哪里花俏了呀,您又看花眼了,这是素色缎子的。”
他姑妈看真了是匹墨绿的,倒好笑,“我这眼睛愈发不济事了,方才远看着,是嫩绿的。”
“那是大太阳照的。”
说说笑笑的一起进了他们屋里去,良恭与妙真急着倒放冷的茶吃。他姑妈忙进卧房把被褥铺上,出来说:“我想你们去得久,怕野猫从哪里跑进去睡你们的褥子,就先收起来了。”
妙真搁下茶盅,让到良恭那头去坐,把榻这头让给他姑妈,“我才一错眼的功夫,您又忙起来了,叫丫头来铺好了呀。”
“点翠跟着你们才回来,还要归置东西,叫人家姑娘也歇歇。”
“点墨呢?”
“那个半大的丫头,成日就是打瞌睡,这会不知道又在哪块山石上睡着了。”
他姑妈不惯使唤下人,虽然称她“老太太”,可她自己情愿奔来忙去。妙真劝她不住,也少不得还是要劝两句,“我们不在家,您倒是也捡着空子轻省点呀。”
“我可歇不住!我一闲下来就经不住要去想,你们在那黄大人家里住得好不好啊?吃得惯不惯啊?怕你们在人家府上拘束,到底是做官的人家。”
妙真撇嘴,“再大的官咱们也见过,有什么可拘束的。再说是他求咱们办事,又不是咱们上门打秋风。”
他姑妈瘪嘴笑了,“你就这张嘴最了不得!”说着凑近脑袋来端详妙真,“啧”了声,“出去这两三月,像是瘦了。”
妙真揪着良恭的脸道:“下船的时候,他接了我一把,还说我肥了呢!”
“是他这两年不下力气,臂膀不中用了。”
良恭听了这话放下茶盅,“您老是睁眼说瞎话,我哪里不中用?”
他姑妈横来胳膊给了他一下子,“嘴里愈发没个王法孝道了!”又问:“你们吃过午饭没有?”
他左挨一下右挨一下,并不觉得痛,反舒心地笑起来,仰到榻围上去,“码头上吃了碗馄饨,不顶事,这会饿了,还有现成的饭没有?”
恰逢管厨房的老陈媳妇抱着两只锦盒进来,一面搁在炕桌上一面应,“正有现成的,才刚给夜合斋做的,又说没胃口不吃。现还在灶上温着,我叫点墨去提来,你们先吃,那头想起来要吃再给她们现做。”
妙真听得满头雾水,“夜合斋不是一向空着么,给那里烧什么饭?家里来客了?”
他姑妈拍一下脑门,“唷,光忙着问你们,把这事忘了!你妹子前日到嘉兴来了,说是来瞧你。我告诉她你们往苏州去了,把夜合斋那两间屋子收拾出来给她主仆住着。你快瞧瞧去!”
妙真回头看良恭一眼,“鹿瑛兀突突来做什么?前头也没有收到她的信。”又问他姑妈,“是和谁一道来的?”
“就见她带着两个小厮两个丫头一个老妈妈,再没别人。我问她家里,她没说什么,只说家里都好。不过我看她像是有点事不好说。你想想,早不来晚不来,做什么赶在中秋节前头往外头跑?你是她亲姐姐,你去问问她,兴许是要你帮衬什么。”
110番外·夫妻(一)
◎姊妹。◎
这几年妙真几乎与鹿瑛失了联络, 有关胡家寥寥的消息多数是在嘉兴那几房远亲口里听说的。她还记着在湖州鹿瑛伙同寇家及花信陷害良恭的事,想必鹿瑛也对她给寇立送去一房小妾怀恨在心。
亲姊妹间疏离至此,有时候想起来不免唏嘘。好在妙真如今对一切不可勉强的关系都看得淡了, 反正她自己成了家,已有了和她紧密联系的亲人。
她听了姑妈的话, 正要往夜合斋里去。不想刚走到门上,看见鹿瑛已先过来了。人在对面廊下,面目还看不细致, 妙真却一眼觉得她似乎萧条了许多。
不是老, 是萧索冷落,身形也瘦了,走近前来, 那张小脸也苍白得没有生气。妙真抚着门框笑了笑, 几年从没有书信往来, 一时哑住了,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鹿瑛也笑了下, 眼睛里的黑荒凉得无边无际, “我听见点墨那小丫头在吵闹,像是说你和姐夫从苏州回来了, 就过来看看。姐是几时到家的?”
“也是才进门, 刚还听姑妈说你来了, 我正要往夜合斋去瞧你呢。”
良恭听见声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