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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4节(1 / 2)

谢迁的嘴唇微动,可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:“好吧,去去也好。”

谢丕步入鸿庆楼时,竟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。昔日,他们几人在此把酒言欢,谈天说地,是何等的自在,可如今,李梦阳和曹闵早已去官回乡,而他似乎也同李越走在不同的道路上。

他敲门而入时,月池正在用土耳其壶煮咖啡,她道:“大哥果然守时,请坐。”

谢丕默默坐下,他一早就闻到了这种奇异浓郁的香气。眼看月池给他倒了一盅,他不由皱起了眉。

他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

月池道:“尝尝看。”

谢丕勉强试了试,他在尝第一口时,就想吐出来,可多年的教养逼得他只能咽下去。然而,他真的咽下去之后,却觉竟有几分顺润浓厚。

他睁大眼睛,目光奇异地看着它。月池突然生出几分感慨,谁能想到,她会在这里给一个明朝人煮咖啡喝。纵使时光相隔,纵使路途遥远,可大家对于美的追求,却是相同的。

月池不由莞尔:“不错吧,还可以加奶和糖。”

谢丕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,看着她捣鼓。等他回过神来,他早就把一杯咖啡全都喝了下去。

他摩挲着杯子,道:“又是那些蛮夷的东西。”

月池微微一笑:“蛮夷的东西,就不好喝了吗?”

谢丕定定地看着她:“可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。”

月池一哂:“‘太山不让土壤,故能成其大;河海不择细流,故能就其深;王者不却众庶,故能明其德。’【1】如果仅因其产地,就生轻鄙之心弃之不用,这可不是贤者的胸襟。”

谢丕道:“可如将外来之物高置庙堂,让我中华之茶道反而退居在下,岂非是乱了尊卑次序。”

又来了,月池斟酌着语气道:“大哥,你有没有认真思考过,你们和万岁看待事物的方式,从本质上就是不同的。”

谢丕一愣,他道:“愿闻指教。”

月池道:“指教不敢当,可这么多年了,到底还是有一些心得的。”

她想了想道:“在你们心中,名大于实,你们认为名不正,则言不顺,言不顺,则事不成。所以,在遇事之时,你们是把名教作为衡量一切的最高标准。”

谢丕道:“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?”

月池笑着摇头:“可皇上不一样。在他心中,实非但大于名,而且为了获得实,他甚至可以改旗易帜。”

谢丕的眉心一跳,他道:“你这是何意?”

月池道:“他精通藏传佛教经义,自名大庆法王,你认为他是真的虔信吗?”

谢丕一时语塞,他想说,皇上要是不信,又何必招徕那么多番僧。可他又想到,圣上利用喇嘛教和医道,对鞑靼的分化……

月池道:“在他这里,永远不存在‘神重于人’的悲剧。没有任何神,能比他自己更重要。哪家能满足他的需求,他就乐意将它捧上天,可一旦不能满足他了,他就会立刻掉首无情。”

她嗤笑一声:“所以,寻常人看到不吉的天象,想得是反省自身;被指责做不虔信的行为,会立刻忏愧改正。而他,你猜他会怎么做?”

谢丕无奈,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,他道:“……会改换能把噩兆阐释为吉的宗派,会要求改变所有规矩适应他自己。”

月池抚掌而笑,她又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:“圣上开始习回回食了,又有了新名字,唤作‘妙吉敖兰’。”

但出乎她意料是,谢丕的神色很淡然:“你是想说,圣上有了新的打算。”

月池端详他的神态,不由道:“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奇怪。”

谢丕一愣,随即长叹一口气:“你也说,这么多年了,早就习惯了……”

“圣上研习佛法时,自名大庆法王;亲征鞑靼时,自名威武大将军朱寿;听说学胡语时,还自名过忽必烈;如今起一个新名字,也是人之常情。只要万岁不将这些名鉴加盖于诏书之上,号令群臣,大家早就罢了……【2】”

月池默了默,这就是没有节操、没有底线的好处啊。先帝和这些人好声好气商量了一辈子,到了晚年想修一座亭子,都被人轮番劝谏。如今到了朱厚照这会儿,他干的事岂止比先帝离谱百倍,结果人家反而觉得,只要不舞到朝堂上来,就当是人之常情吧。

谢丕见她不语,还补充道:“如有战术考量,借此名号,也未尝不可。”这是在说,朱厚照曾以大庆法王的名号,招徕鞑靼军民的事了。

月池:“……”

她问道:“难道你就不怕动摇民心吗?”

谢丕失笑:“你待上是洞若观火,看下却是不太清楚。圣上将人置于神之上,其实我们大明的子民又何尝不是如此,不然怎么会有打龙王的民俗呢?”

华夏之民祭拜神灵,也讲个等价交换,他们愿意供奉的前提是,这位神能帮助他们解决其人生困惑,脱离生存困境。要是神灵验,自然香火旺盛,神不灵,就立马叫你滚蛋。【3】

月池道:“所以,你认为,上位者的喜好,不可能动摇儒教在民间的地位。”

谢丕一震,他思忖片刻道:“的确如此。”

月池一笑:“可按你的说法,世人也同圣上一样,不会将名教视作金规玉律,反而更讲求实用。那如果有一种名,在一些黔首眼中,比儒教更能给他们带来福祉呢?”

这一语好似石破天惊,谢丕霍然起身:“你在胡说些什么?”

月池指着正在沸腾的土耳其壶:“你可知,这壶是从哪儿来的?”

谢丕瞥了一眼:“左右不过是外洋之物。”

月池徐徐道:“这是奥斯曼使者,献给皇上的礼物。你可听过奥斯曼之名?”

谢丕心中忽然涌现不祥的预感,这让他一时张口结舌,竟有些说不出话来。

月池道:“奥斯曼是横跨亚欧非三大洲的大帝国,把持着东西文明的陆上交通线。佛朗机人为何只能被迫走海路,就是因为他们在陆上走不通。如今,这么一个强大帝国的使者,路途迢迢地到这里来,献上大批的贺仪,你觉得是为了什么呢?”

谢丕的嘴唇微动,他指着壶道:“他们,也习回回食?”

月池道:“你说,要是外来的和尚助百姓打跑敌人,开关纳财,而我们自己的和尚反而固执己见,任由东南之乱蔓延下去。老百姓会觉得 ,哪家更会念经呢?”

谢丕一时冷汗直流:“含章,你不能任由事态这样下去!这会引起大乱子的!”

月池道:“所以,我才来找你。”

这好似一盆冷水浇下,谢丕陡然冷静下来,他难掩复杂地看向她:“你在诈我,你希望我们谢家,去替你镇压江南官场。”

月池苦笑着摇头:“江南官场,早就不是你们一家可控的了。即便谢阁老宁愿自绝基业,也要坚持闭关,这也只不过能稳一时而已。到了年底,那些盼着拿到奖金的官员,会将你父亲拉下马来。除非你们能点石成金,否则中央与地方的这场厮杀,在所难免。届时,乱象四起,难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,出现我所说的那种情形,也不是不可能。”

谢丕的面色铁青:“你早就知道代价,却仍选择一手促成。你可还记得,你也是读圣贤书的读书人!”

月池淡淡道:“代价是必须的,至少如今是可控的。正因我也是读书人,所以才明白,圣贤之言不是教条,不是一成不变的规训,而是能够适应环境变化,能够发展焕发出生机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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